第27章
  当时他们正站在小巷的尽头,身旁是某个正在追赶母鸡、却因意外瞧见神眷者的脸站着发愣的孩子,诺瓦不得不承认那听起来自恋极了的提议还挺有道理。
  于是教授逼迫自己去回忆对方的容貌——这是一个新奇又有趣的游戏,他从未如此熟悉那张漂亮脸蛋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走向——然后试图将那张模糊的脸和记忆中被命名为阿祖卡.obj的建模一一对应。
  “……教授。”然后他听到对方轻轻叹了口气:“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黑发青年一边继续往嘴里塞鱼肉,一边毫无遮掩地盯着另一人——没有人能在这种注视下脸红,反倒使人想起解剖刀和被长针钉住四肢的青蛙、牙医和被剖开的牙洞、验尸官和开膛破肚的尸体之间的关系。
  阿祖卡看了他一会儿,终于还是决定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午餐。好在那个人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——他总是让人联想起猫,猫的眼神,猫的性情,还有猫科动物特有的神经质——很快对方便将注意力投向了餐馆的其他人。
  “注意那些人,佣兵,而且可疑。”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:“我需要靠近些观察。”
  距离过远,近视眼看不清太多细节。
  教授所指的方向是餐馆的另一个边角,被一群沉默警惕的人占据,此时正冷眼瞧着餐馆中央的人吵吵闹闹。占据首位的是个壮硕男人,野牛似的粗壮脖子,头发如灰驴的鬃毛般短硬。
  一名武者。
  相较术士,武者的定义更加模糊,身体素质好的普通人若愿意交三枚银币去评定等级,说不定也能评上个低级侍者。
  武者的修行方式多为纯粹的炼体,或者说追求自身的力量。绝大多数人徘徊在侍者阶层时,最多成为一个力气大、跑得快、更会打架的普通人,唯有极少数人能够突破那无形的关卡,凭借肉体力量牵动理念的力量,踏入使徒的世界,而这时的武者才有和术士相较的资格。
  武者的观感很敏锐,几乎是瞬间觉察到有人在看他——还是一种令人不适的、如同扒开皮肉挖出骨髓般的视线。那人猛地扭过头来,凶狠地环视了一圈餐馆,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。
  “团长,怎么了?”他身旁的同伴紧张地问道。
  对方没说话,只是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做了个手势。
  ——有盯梢的,皮子紧些。
  西塔是黑鲸佣兵团的团长。灰桥港身为银鸢尾帝国极西点,在飓风无法肆虐的季节,常有走海路的商船途经此地,进行休整。往来人员鱼龙混杂,各类纠纷自然也少不了,因而在灰桥港此类佣兵组织简直多得要命,有些是接正经任务的,有些则是冷血残暴的亡命徒。黑鲸佣兵团属于两者参半——或者说,一切由价格决定。
  西塔是个野心勃勃的人,一心想要捞一笔大的,离开贫瘠的家乡。最近,他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个非常、非常惊人的消息,西塔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机会要来了,为了搅乱风声以便遮人耳目,他甚至第一次聪明谨慎起来,故意在餐馆喝醉,乱编一气,说出了“龙巢宝藏”的秘密。
  见鬼的“龙巢宝藏”,龙是喜欢亮晶晶的金属没错,但那得是古时候在人类王国附近安营扎寨的巨龙,才有可能收集整整一巢穴的金币和珠宝。而灰桥港附近都是些中小型龙,它们的“财宝”不过是水手的小刀或剥落的铁片,要是能寻见哪位贵族遗失的银餐勺,那都是意外之喜了。
  奈何流言是不讲道理的,人人都喜欢听吟游诗人口中的传奇故事,并幻想有朝一日也许会发生在自己身上,可以当一把英雄史诗中的主角过过瘾。很快,关于“龙巢宝藏”的传言在添油加醋下,于本就不大的灰桥港里流传开来。
  佣兵们喝完了自己的酒,离开了餐馆。女招侍嘟嘟囔囔着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,之前坐在角落里的灰袍人不知何时也离开了,只在桌面留下了两碟餐盘。
  等等,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,之前对方是点了俩份吃食么?那人看起来好像挺瘦弱的,没想到还挺能吃。
  灰桥港的街道如蛛网般四通八达,每一条都显得格外狭窄拥挤,佣兵们分散开来,很快便消失在了深巷里。
  幽暗巷子的深处,流浪汉、通缉犯和黑市商人在这里常年出没。独身一人的西塔停住了脚步,冷笑着从腰间抽出了一柄闪着寒光的战斧。
  “滚出来!”他粗声喝骂到:“老子早早就听见了一只老鼠切切察察的动静,没想到还真胆大包天地跟了过来!”
  第26章 温柔
  一个身着破旧灰袍的身影从巷子深处走出。
  来者又高又瘦,全身上下仅露出苍白的下巴,像个从迷雾中浮现的幽灵。
  西塔握紧了战斧的手柄。对方看起来是个弱鸡,大概可以一拳打死仨,就像那些只会尖叫不会逃跑的平民与奴隶一样。很何况黑鲸佣兵团的其他佣兵正潜伏在附近,随时都可以一拥而上——但是不知为何,莫名的恐惧感从他的灵魂深处渗了出来,仿佛在阴雨天不断渗水的石壁。
  “下午好。”那人用非常纯正地道的当地口音说,声音沙哑低沉,听不出年龄。
  “谁他妈的和你下午好,”佣兵团团长阴狠地说,谁也看不出他心里的不安:“你这装模作样的狗屎。”
  但是对方好像压根没听见那粗俗的辱骂。
  “我想知道关于‘龙巢宝藏’的信息。”他的声音非常平静。
  “你可比其他蠢货胆子大多了,居然敢直接来问老子。”西塔稍微松了口气,面上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:“但是老子他妈的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
  “不,我没有在问你,你可以不必说话。”那人冷淡地说,微微抬起头来,那条宽大的兜帽之后,西塔再一次觉察到仿佛能深入灵魂的探究感:“你昨晚潜入了海神殿附近海域,上岸后进入神殿,直到中午与其他人会和。夜晚是属于黑夜与死亡之神的,海神殿祭司不会接见外人,但你还是进去了。你本可以打晕那些祭司,不过你没有——你所求的不是钱财或人命。”
  他在说什么?西塔惊悚地瞪着他,随后恼羞成怒地发现,随着对方一步步逼近,自己居然被这个高瘦的男人吓得连连后退。
  “灰桥港的海神殿坐落在一片临海的巨型岩礁之上,海神的祭司求得神谕后,会将神谕刻在鲸鱼的肋骨上,再沉入神殿之下的海水。你下潜去看,可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,你没有带刮去甲壳类动物的刮刀,所以也许是一块新的鲸鱼肋骨?你认为海神殿祭司应该在近期得到新的神谕,但是没有,你对此感到困惑而焦虑,以至于不惜私自闯入神殿,想要看看是不是祭司们还没来得及纂刻……”
  “——闭嘴!”
  西塔挥舞着战斧朝着那人砍去,但是对方的语速实在太快了,他依旧未能阻止那些令人悚然的字句。
  “你曾经意外瞧见了海神神谕,也许是因为一场大潮。和龙巢宝藏有关?不,所谓‘龙巢宝藏’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,你希望借此为自己的行为编造动机,并将众人的目光引向远海。”
  战斧呼啸着袭向脖颈,灰袍人没有闪躲,但是西塔惊愕地发现斧尖只能堪堪抵在距离对方身体三指的位置,再也压不下分毫,他只得被迫听着那人轻描淡写地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。
  “——你所瞧见的神谕,是灰桥港会出现一种具有时效性的‘宝藏’,只是神谕过于模糊,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。”
  黑鲸佣兵团团长脸色惨白,如同死尸,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渗了出来。
  这人绝对是一名术士,他想,也许还是早已陨落的命运女神拉莫多留下的那些疯疯癫癫的信徒。佣兵团团长想要召集他的团员一起对付这人——但是他只听见对方厌倦地点评了一句“无趣而拙劣”,然后这个壮硕的男人忽得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,赫赫喘着气,跪倒在灰袍人面前。
  沉重的战斧从他手中脱落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——那柄战斧就像是被无形的存在托住了,另一人从阴影中走出,他的身后飘着黑鲸佣兵团的其他佣兵,如那柄战斧般近地悬浮着,已经不知死活。
  “教授,他对您还有用么?”
  西塔于窒息的痛苦中听见来者语气轻松地询问灰袍人,就像在问厨余垃圾要怎样处理。
  “没有了。”教授冷淡地说:“谨慎起见你可以再审问他一次,虽然我不觉得他还知道更多有用的东西——随便你怎么做,不必在意我。”
  结果还是被温和地赶出来了。
  诺瓦站在巷口,仰起头来,盯着从狭窄的天空掠过的淡灰色鸟群。
  巷子深处很安静,安静到瘆人,听不见骨肉碎裂或哀嚎惨叫的响动——也是,神眷者不喜欢血腥味,好处就是对方应该不会搞得血呼啦差,导致犯罪现场等会儿难以清理。
  诺瓦发现自己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世界同化了。另一个世界的他虽说同样对他人、甚至对自己的生死持冷漠态度,但也不至于直接询问同伴是否要对一个人进行刑讯逼供——尽管对方手上大概率有人命且试图杀了他——还心如止水地思考等会儿该怎样帮人善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