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
  “……早上好,还行。”诺瓦面无表情地移开眼。
  船长夫妇一个在煮鱼,一个在缝补渔网。小玛莎已经醒了,坐在床上胆怯而好奇地望着家里两个漂亮的陌生人,手里小心翼翼地攥着属于神眷者的薄毯。
  这个时间点,渔民们本该早已打鱼归来,好鱼货已经抢购一空,只剩下些次等货供附近居民讨价还价。
  但是鱼尾街此时安静得可怕,没有船笛的呜鸣,没有来往的人声,没有吆喝与争执——直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划破满是鱼腥味的空气,然后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。
  斯卡波船长腾得一下站了起来。
  “我去看看,你们呆在家里。”
  阿祖卡走到教授身边,忽然眯起了眼睛。只见船长出去了没多久,然后又回来了。他关上门,脸色煞白一片,用一种瘆人的眼神怔怔地瞪着屋内众人,嘴唇哆嗦了几下。
  “外面怎么了?”船长妻子不安地问。
  “……是班尼的女人洛斯,”斯卡波船长低声说,他看了眼小玛莎,上前捂住了女孩的耳朵:“她抱着孩子,用火点燃了自己,就在街头。”
  班尼就是几天前被治安官带走的搬运工,家里只有妻子和尚在襁褓的儿子。
  “我看见他们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,焦黑一片,浑身都是烧焦鲸脂的臭味——我想他们死了。”
  “哦我的海神——”船长的妻子猛得捂住了嘴,眼泪顿时涌了出来。
  被火烧死对于海神的信徒来说,是最可怕的死法。海神欧德莱斯憎恶火神法尔,极端虔诚的信徒在不得不开火前甚至会先进行祷告。很多辖区会将抓到的海盗处以火刑,因为传说被火烧死的海神信徒,其灵魂会被困于海底的岩浆中,永远无法得到安眠。
  一个海神的信徒选择自焚只有一个原因——她要诅咒某个人,以灵魂永恒焚烧为代价。
  人群涌上了鱼尾街。他们如蚁群般沉默地挤在一起,里三层外三层,包围着那两具紧紧相拥、一大一小的焦尸。除了惨叫,这对母子没有给世界留下任何只言片语,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对方在诅咒谁。
  “——和他们拼了!”
  人群中,不知是谁爆发出了第一声怒吼。
  第20章 总署
  人群涌动,愤怒的响应声此起彼伏,直至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呐喊。
  很快有人从家中取来鱼叉、扳手、撬棍之类的硬物,加入愤怒的人群中,如闪着寒光的水滴汇入河流——而这条河正朝着港口治安总署的方向狂暴奔腾。
  “为班尼一家的死要个说法!”
  “不要见鬼的空气脏污税!”
  “——取消那群狗娘养的赋税权!”
  “教授。”阿祖卡微沉下脸,按住了黑发青年的肩:“这样出去太危险了。”
  一个穿着打扮与鱼尾街人截然不同的陌生人,对上因悲愤而丧失理智的人群,极有可能发生些不可预料的事。
  斯卡波船长也回过神来:“教授先生,您呆在这里就好,千万别出去!”
  黑发青年避开神眷者的手,侧身靠在拐角,冷静而锐利地盯着从门口一道道闪过的人影。
  “因为曙光庆典的缘故,港口海军和治安总署最近神经紧绷,”他冷淡地回答:“失去理智的暴动平民对上严阵以待、拥有魔光炮和枪支的正规军会发生什么?”
  驱逐、镇压,污名化,然后是单方面的屠杀、大批量的伤亡。
  血腥无比的惨剧。
  诺瓦·布洛迪是个冷漠的人,不在乎很多东西。但是如果只要出示身份也许就可以平息这场纷争,救下一些人命,哪怕只是出于傲慢与虚荣心,为什么不去做呢?
  见鬼的贵族,他毫不留情地嘲笑着自己,一边说不需要,一边又依靠这层皮作威作福。
  ——这一切本不该出现。
  他随手拿起船长家里的破衣服,准备往身上披:“而且我本身就要去趟治安总署,我需要他们帮忙联络白塔大学——别冲我皱眉,我不是鲁莽的蠢货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神眷者盯着黑发青年的侧脸看了一会儿,忽然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  “请过来一下——没有阻拦您的意思,但是我们需要做一点准备。”他将声音放得温和了一些。
  诺瓦不明所以地走近对方,却见人在他面前挥了一下手,轻声念了几句,随后有一阵温柔的风拂过脸颊。
  没有闪着光芒的法阵和咒文,没有任何游戏或影视中的施法特效——结果斯卡波船长忽然迷茫地朝着他们的方向张望。
  “等等,教授呢?”他紧张兮兮地问,那语气就像发现猫突然自己偷溜出去:“我的海神呐,他该不会已经出去了吧?!”
  眼见斯卡波船长马上就要破门而出了,神眷者拉住不明所以的诺瓦,举起他的右手晃了晃——蠢透了,教授立马开始瞪他——微笑道:“别担心,教授还在这里。”
  “什——家里怎么突然多了个人?!”
  “一点混淆认知的小把戏。”望着黑发青年爆发出精光的、几乎写满了“我很感兴趣”的眼睛,阿祖卡优雅地微微颔首,那模样就像个成功施展戏法的魔术师。
  前世,萨曼家族和港口海军联合前往阿萨奇谷屠杀纳塔林人,港口军备松懈,阿祖卡没有听说过灰桥港曾发生大规模镇压暴动的事——也许是治安总署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,没有提出堪称“最后一根稻草”的“空气脏污税”,也许是鱼尾街人的反抗逼得他们选择了妥协。
  故事线出现了微妙的变动,幕后之人也许会因此露出端倪。不管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,他都该跟去看看。
  ……
  灰桥港治安总署署长尼特·萨曼最近心情相当愉悦。曙光庆典举办得很成功,那位来自辉光教廷的大人物似乎很满意,连带着萨曼家族的家主,巴特菲尔德·萨曼将军都心情好了不少。他趁机向人诉苦为了举办曙光庆典日夜巡逻花费了不少钱财和人力,结果对方大方地交给他盖了印章的文书,让他负责追缴税款。
  只要事情办得漂亮,还愁没有油水么?
  流淌着尊贵银色血液的贵族是有免税特权的,自带封地的贵族甚至还拥有一部分辖内赋税权,只要王权议会审议通过,就可以调整封地的税收政策。
  举办庆典费钱?那就多提税目,增加税率,花样多得是。那些贱骨头不榨一榨,还真不知道能榨出来多少油水。
  不过最近手下人报告居然有贱民胆敢反抗,和治安队发生了冲突——尼特·萨曼倒不太担心,贱民懦弱又愚蠢,只要把强出头的抓走处死,其余人就会温顺如绵羊。
  况且治安队的枪和海军的魔光炮可不是吃素的——特别是魔光炮,据说一发炮弹和一位光系使徒术士的全力一击威力差不多。
  那可是从王城流传出来的,虽说萨曼家族常年镇守银鸢尾帝国西极点,也算是边境驻军。但是灰桥港三面环海,像陆地探入海洋的鞋尖,边界之外只有无边无际、变幻莫测的危险海洋,除了海盗,压根不需要多加防备。要不是托那位大人物的福,他们很难有机会装备这种宝贝。
  “署长大人!出事了!”副手突然气喘呼呼地闯了进来,尼特·萨曼眉心一跳,一脚踹在手下的膝盖上,将对方踹了个踉跄。
  “慌慌张张得做什么?一点样子没有!”
  副手顾不得叫痛,忙不迭地回答:“鱼尾街那群贱民真得暴动了,好多人向着治安署的方向涌来,大概有一百多人、不,二百多人——他们手里还拿着武器!”
  尼特·萨曼顿时大怒:“一群不知感恩的东西,他们怎么敢的?!那位大人可还没离开灰桥港——现在都有谁知道了?”
  “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了,他们一路顺着主路的方向过来的!”
  尼特·萨曼脸上的肥肉抖了抖,他深吸了口气:“传令下去,让治安队驱散他们,胆敢反抗就直接开枪,如果这样都不能把他们赶走——那这附近的海盗可真是有够猖狂,居然敢围攻治安总署!”
  “是!”
  副手心领神会地转身就走,却又被叫住了。
  “等等,”尼特·萨曼被肥肉遮掩的细长眼睛里闪烁着残暴的精光:“调度一架魔光炮大概需要多长时间?”
  ——对付一群胆大包天的“海盗”,正好可以测试下魔光炮的威力。
  治安总署外已经彻底被暴怒的人群包围了,持枪的治安官们神情紧张,他们想要找个带头闹事的杀鸡儆猴,偏偏映入眼帘的、每一张肮脏粗鄙的脸上,都是如出一辙的愤怒。
  阿祖卡护着教授,如游鱼般来到人群前方,其余人只隐隐感到自己似乎被风拂过,扭头看去却只能瞧见同伴的身影。
  “您打算怎么做?”
  他垂眼望着将半张脸隐藏在脏兮兮斗篷兜帽下的教授——对方硬要带的,说是以防法术失灵,还想往他头上披,遮住那头耀眼至极的金发。